第一千二百一十六章 定风波-《剑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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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有不成为纯粹剑修的自由,有恨浩然便叛逃剑气长城的自由,有在蛮荒见谁碍眼就杀谁的自由。始终有萧愻做萧愻的自由!”

    “管东管西了一万年的陈清都尚且不管我,你们这帮狗屁王座也想管我一管?死去!”

    被骂了一声“畜生”的大妖初升,置身于一座由他当年亲手开辟的蛮荒“英灵殿”,初升脸色阴沉,悬在漆黑一片的无垠虚空中,大妖手拄拐杖,心中愤恨至极,陈清都真是个……起先他与朱厌等大妖还担心,萧愻反出剑气长城,是不是陈清都要与萧愻来个里应外合,后来周密说不是,斐然和晷刻那边亦是确定萧愻绝无与浩然天下联手的半点念头,最想要再次反攻浩然的蛮荒王座当中,必然有她萧愻一个……陈清都果真是送给了蛮荒一个最不可理喻、最没有家教的熊孩子似的?就这么简单?

    萧愻站在一处悬浮在空中的高台上边,她皱了皱眉头,原来还有个外人溜进来了。

    郑居中站在她身边,微笑道:“不如随我在蛮荒收拾残局,别开生面,立教称祖。”

    白泽与蛮荒天下大道不契,萧愻却是不然。

    萧愻嗤笑道:“谁来立教谁来称祖?郑居中,你恶心谁呐。就你也配让我辅佐?哎呦喂,反胃了,恶心得要吐了……”

    郑居中说道:“我来立教,由你称祖。”

    萧愻愕然,双手揪住羊角辫,“啥?!”

    蛮荒东南方,不知名洞府之内,流白好奇问道:“师兄,既然我们都是先生斩三尸而出的存在,那么等到先生重返人间,总要拥有一副极好的道身才对,足够承载他的无限神性。”

    绶臣说道:“就是蛮荒大道显化而生的晷刻,先生将其分合无数次了,早已开辟出一条鸠占鹊巢的道路。大概那座名为浩然的书斋,就是用以重新合道的道场。”

    周清高点头道:“不愧是老谋深算的先生。”

    流白却是感觉古怪,十分别扭,“我是女子,晷刻也是女身,先生就不觉得腻歪吗?”

    绶臣哑然失笑,“道之所存,这算什么。”

    洞府门口,郑居中已经两次挥动袖子,似乎打散了什么。

    雾影问道:“你怎么不干脆一起宰了刘羡阳?”

    郑居中真身笑道:“那就真要荡尽人性、彻底‘成神’了,那我们还针对什么周密。估计周密只会乐见其成,主动选择天地通,接引‘他’入主新天庭。如此一来,三教祖师散道,之祠登天堵路,当然还有崔瀺和齐静春的联手布局。就成了人间最大的笑话。”

    雾影困惑道:“不理解。”

    郑居中说道:“你要是都能理解,周密岂会被请君入瓮。”

    “万年以来,谁能够被三教祖师、这么多的十四境,合力针对?”

    “周密而已。”

    雾影说道:“那就说点我顾璨能够理解的人话。”

    郑居中说道:“崔瀺请我护道一程,确实是为‘陈平安’护道,却不是你们所见的那个重返浩然的陈平安,而是被他拘押起来的陈平安。”

    “神性陈平安拘押了人性陈平安。”

    听到这里,顾璨怒道:“放你个屁!少在这边胡说八道,故弄玄虚……”

    郑居中自顾自说道:“他在年少时起,人心善恶两条线距离太近了,近乎合一。越是熟悉陈平安的身边人,你们就越是看不出来,这就叫灯下黑。事实上,陈平安自己都无法分别清楚,什么是真正的人性和神性。后来总算知道了,却已经身不由己。既然成了半个一,终究有半个一的担系。”

    “陈平安年少时一直追求‘无错’,他自己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,是个人都该如此。却不知自古以来,如此思想且如此践行的,唯有神灵。修道之人已非人矣,说的就是这种情况。”

    “你回想一下,他在人生道路上,那些次数寥寥的的巨大愤怒,当真是纯粹因为‘以善见恶’吗?是对错是非,是人心善恶?是也是,却不尽然。最早的,当年在泥瓶巷的雨中,窑工学徒差点掐死宋集薪。前不久的,在光阴长河之畔,见到了将那位伴随他走过很多艰辛心关的‘剑灵’吃掉的崭新持剑者,神性为主的陈平安太清楚两者之间的区别了,所以他是愤怒的,他就像在反复怒言一句,‘换回来’,“还回来”……”

    “一个极为小心翼翼的孤儿,这辈子所有不可抑制的愤怒,都可以概括为一句话,‘你们是人,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情?!’”

    郑居中笑了笑,“错了,大错特错,正因为你们是人,你们才会如此荒谬,犯错,整座人间,正因为‘错误’,才生机勃勃。”

    人间就是由无数个错误,交织在一起,如大野之上的离离原上草,攒簇而茂盛生长,衍生出无限的野蛮的、温柔的生机。

    道无偏私,当真只是容得后世总结出来的善,容不得被人间文字定义的恶?

    “正因为他从小就是如此,故而即便分出了神性与人性,陈平安却还是陈平安,所以至圣先师才会去桐叶洲,亲眼看一看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道祖和佛陀才会去槐黄县小镇,也要去看一看,确定崔瀺和齐静春是对的,还是错的。”

    “崔瀺去了一趟剑气长城,借了两个本命字,颠倒山水,真正颠倒的,便是曾经青山绿水间远游少年郎的人性与神性。”

    与师兄崔瀺在城头一别,陈平安却是从那海上“造化窟”醒来,“神”在人间游走,岂不是大梦一场?岂无人生梦复梦之惑?

    天上地下的两条金线重新合一,再次撞击在一起。如何分辨如天地通的节点,倒也简单,只看那火雨迸发之位置,便一眼分明。

    一阵阵火雨距离人间越来越近了。偶有抬升,终究是无法一鼓作气,将“天下”变成长久的“天上”。

    郑居中仰头看着那份万年未有之变局的壮观画面,外界无法想象“陈平安”的处境,他倒是可以勉强理解几分。

    想必比昔年草鞋少年走在那座廊桥,总是要煎熬艰辛好多倍的吧。

    毕竟少年当年是一步步走向未来,如今却是走向此生大道的结尾。

    一辈子如此眷念人间的人,

    不过终究是与长久窥探他内心的天地外人、与内心深处许多无法挽留之人事,证明了一件事。

    泥瓶巷的陈平安,我从小就是个好人。

    “我要替崔瀺看顾住陈平安,神性不可过多,人性不可偏少。至于陈平安辛不辛苦,可不可怜,不在我的考量范畴之内。”

    “我曾经与崔瀺下过彩云十局。”

    “崔瀺之所以输给我,只因为棋盘太小了。”

    棋盘越大,崔瀺棋力越高。接手棋盘者,便是神性陈平安。

    故而桐叶洲与仙人韩玉树一役,后者曾经祭出宗门重宝,“陈平安”却是意态闲适,毫不上心,只说那位神女是……以下犯上!

    共斩姜赦一役,“陈平安”放出的“神性”,当真是更像永恒理智且无错无心的神灵吗?难道不是充满七情六欲的人?

    大骊京城,被停水镜释放出来的所谓“神性”,为何偏偏对儒生下手最狠?

    兵家初祖姜赦正因为知晓此事,才在后半段的生死战中,选择了极有默契的适度收手,任由真正的人性陈平安,将其剑斩篡位。

    在那之前,姜赦何等杀心,杀意何其浓重,与“陈平安”公然宣称昔年人间第一位斩杀神灵者,正是他姜赦!

    雾影长久沉默,轻声问道:“为何不再等等?等陈平安打造出‘大五行’。我不信你没办法帮他化解‘蚬’的十四境馈赠。”

    郑居中有些无奈,“也就你是亲传弟子,我才耐心如此之好。陈平安就问不出这种蠢不可耐的问题。”

    雾影破天荒没有继续骂他。

    郑居中解释道:“欲想狭路相逢,以弱杀强,就得模仿当年在小镇杀蔡金简的手段,胜在一个突如其来的措手不及,哪有什么真正的万全之策。国师府的那两摞图纸,都是故意给周密看的,就是要让他误以为一剑过后,双方都开始积攒实力,稳稳当当摆兵布阵,有朝一日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厮杀一场。顾璨,我且问你,陈平安再聪明,比得过周密?”

    雾影说道:“我觉得比得过。”

    郑居中也破天荒有些怒气,他也有一种强迫症,最见不得傻子。

    好在雾影补充了一句,“陈平安就只是吃了年纪轻的亏。”

    郑居中说道:“那一剑,递剑,挨剑,双方都是故意为之。周密是先让陈平安掉以轻心,误以为能够通过陈平安这座桥梁,获得与人间的更多牵连。陈平安则是一方面让周密误以为收官战在一两百年之后,与此同时,周密真正与人间牵连的,不是一座充满尘世人心的桥梁,而是一座神殿,早就被神性陈平安淬炼过的‘地上’香火,夹杂着陈平安在面对心魔之前、杀己百万次,积累而出的无限小、却无限多的人心和人性。周密不敢随便炼化,又不舍得随便舍弃,新天庭终究是个不可以外力摧破的完整的一的神道道场,只好分出些许,强行塞入离真几个身上,想要静观其变,但是这些新至高,终究只是伪至高。居高临下者看山河历历在目,仰观山崖者望天光云遮雾绕。大道一线天地通,只好强行吃掉离真几个,骂陈平安一句贱种,已经算是周密好修养了。”

    果然,在郑居中言语之时。

    那条势不可挡的天下金线,竟然出现了一阵绝对不合理的轻微摇晃,在没有任何人间修士干扰的情况下,出现了一阵阵瓷器出现裂痕的“细微”声响。天地间响起如洪钟大吕的阵阵大道浪潮,本就气势磅礴的那场滂沱火雨愈发璀璨夺目,双方撞击在一起的神性激荡不已,愈演愈烈,一条金线瞬间“地上”极高。

    郑居中笑了笑,题外话一句,“陈平安在托月山,说自己若是元凶这般道龄,元凶都看不见他是如何递剑的。不算吹牛。”

    “顾璨,你们以为崔瀺真正想要遮掩的,是那老剑条与陈平安的认主吗?”

    “错了,是陈平安自孤儿起便不断累加却混淆一片的人神之性。那才是陈平安真正的可怕之处。以老剑条“剑灵”来遮蔽此事,最是合适不过了。”

    郑居中继续说道:“我们几个谋划已久,真正的先后手,分别是那部群经之首里边的两句话。”

    “第一卦的那句‘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。’”

    当年骊珠洞天之内,杀机四伏,设置齐静春的必死之局。却没有想到师兄弟双方,却已经在考虑如何解开人间的死结。

    想要替人间扫去那片永恒阴霾黑云似的远古天庭遗址。

    不事功至极致,自然无以成事。但是纯粹以崔瀺的事功学问作为底子,却是不行。算计人心至极致,反失天心。

    任你开篇雄文,再雄心万丈,终究有失偏颇,难称大道之行也。至少崔瀺推行的事功学问不过百年,不是千年。

    大势倾轧在即,崔瀺来不及了。

    “第二卦的‘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。’便是解此天大难题的答案,唯一的解法。顾璨,会背吗?”

    顾璨察觉到那条金线的地上颓势,心急如焚,便没好气道:“老子会背你妈……”

    郑居中呵呵一笑,忍耐也是有个限度的,反正你小子如今就是个无关大局的废物了。

    所幸顾璨已经迅速改口,如蒙童在村塾背诵书籍,很快就念到了“黄裳元吉,文在中也。龙战于野,其道穷也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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