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、落日大旗(中)-《天行健系列之人之道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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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此时甘伯雷正在楚都城的迎宾阁中休息。迎宾阁是迎接各方来使的所在,当初薛庭轩成为天可汗时,迎宾阁中座无虚席,以至于有些小部族只能另外找地方暂住,但现在却是空空荡荡,整座楼只有甘伯雷一个客人。

    这楚都城倒是大出意料之外。甘伯雷想着。这一路过来,经过的大小国家已有十余个,城池更不下百余。总而言之,越往东走,就越近乎蛮荒。到了西原,更都是些游牧部族,住的也都是些穹庐,让他一直对这片土地心存鄙视。只是到了楚都城里,却发现此间大不一样,人们的服饰远比另外部族整洁,举止也大为得体,实在不可归于蛮族一列。至于饮食,不似别的部族那样尽是些粗犷之极的烤肉烤饼,更是精洁异常。此时放在甘伯雷面前的,是四碟小食,一碗粥。小食两荤两素,素的是干果鲜蔬,尚且罢了,荤的是一碟糟马肉,一碟白切羊肉。糟马肉红艳似火,白切羊肉却是如雪之白。马肉肉质甚粗,羊肉却有膻味,但这两碟肉却毫无异味,细腻鲜美。甘伯雷心想世上都是衣食丰足后方能讲究口腹之欲,楚都城的饮馔如此之精,看来确是不凡。

    这儿,应该便是圣皇所说的“赛里斯”国了。甘伯雷想着。赛里斯一词,在他故乡便是“丝”之意。传说极东之处,有一个赛里斯国,盛产丝绸,遍地黄金,人民富足无比。这个传说由来已久,甘伯雷学中原话之时更是听过不知多少遍,时时艳羡不已,连做梦都做到了好几遍。只是向东而来,破城无数,却是越走越似蛮荒,到西原后更是连城池都看不到了,哪里有传说中赛里斯国的半点痕迹?正当他有些怀疑传说只是以讹传讹之时,眼前这楚都城让他重新燃起了信心。

    这儿纵不是赛里斯国,也必定是赛里斯国的西部边陲。想到这儿,甘伯雷亦是吁了一口气。只是这口气尚未吁完,耳畔传来了一声巨响。

    那是一声钟鸣。钟楼离迎宾阁甚近,这儿听来更是如雷灌耳。甘伯雷吃了一惊,叫道:“出什么事了?”

    他也知道自己来下的,乃是劝降书。若是阿史那帝基大汗恼羞成怒,不顾一切拿自己脑袋祭旗,也并非完全不可能。只是他刚问出,边上一个杂役也急匆匆跑到窗前向外看着,说道:“大钟响了!”

    这杂役的口气也有些激动。甘伯雷道:“敲这大钟,有什么事发生了么?”

    这杂役虽然是做些杂事的,却也颇有见识,知道甘伯雷担心什么,说道:“这是大帅召集全城老小,有至要之事要全体城民商议。甘先生请放心,纵然势必要有一战,甘先生也不必担心安危。”

    甘伯雷听这杂役说得不卑不亢,更是又惊又佩,心道:“楚都城里连一个寻常杂役也如此大度,只怕泰希礼元帅要啃上硬骨头了。”其实他也不知楚都城全民皆兵,迎宾馆里也不会有闲人,这些杂役平时都是军人,有事了才来临时充任杂役。和甘伯理说话的这人,实是仁字营的一个什长,也是个小军官,自然谈吐大为得体。

    此时薛帝基已登上了城,正向城民演说楚都城面临之时。迎宾馆离那儿虽然甚近,但薛帝基的声音却是完全听不到的。过了片刻,忽然间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呼喝。开始时呼喝还有些乱,甘伯理亦听不清楚,但随之声浪越来越整齐,已能听清。不过甘伯理学会中原话后用得并不多,听不出在喊些什么,只知是两句话。正待问问那杂役,却听那杂役喃喃道:“宁为玉碎,不为瓦全!”

    这八个字,是当初楚都城面临五万中原讨伐军时薛庭轩喊出来的。那时说出这八字,五德营上下其实都已觉毫无生理,但在众志成城之下,楚都城最终化险为夷。从那一天起,这八字也已成了五德营的信念。不仅是经历过当年那场生死大战的,就算是新长成的二三十岁年纪这一代,同样感同身受。

    甘伯理皱了皱眉。他其实还是第一次听到这句成语,只是有“宁为”、“不为”这样的连贯词,呆子都懂其中的意思。

    看来势必一战了。甘伯理想着。他进入楚都城来,对这座城的观感甚好,实是不想与之冲突,本来也打好了在泰希礼元帅面前为楚都城说些好话,尽量优待他们的心思。只是看来这一切都没用了,战争的獠牙最终还是伸到了楚都城。很快,这座城也会与过往那些坚守不降的城池一样,成为一片废墟了吧。

    他想着,心里已是一阵阵的刺痛。

    楚都城的决策已下,回书便快了。从年轻的阿史那帝基大汗手中接过回书,甘伯理行了一礼,跳上马出了城。

    在城头的大旗下,看着此人的背影渐渐远去,薛帝基小声道:“郁父,楚都城也要到最后一刻了吧?”

    这句话听来极是丧气,司徒郁小声道:“薛帅,我即刻安排人手,保护你出城。”

    薛帝基淡淡一笑道:“郁父,你错了。帝基此生,一直没能有什么作为,本以为定要辱没了父亲的英名。此番有这留名后世的良机,岂能错过?我要让后世都传说,楚都城的薛帝基,纵然英年早逝,也是个不曾让父亲蒙羞的英雄!”

    他说得并不响,但极是沉着。司徒郁大吃一惊,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薛庭轩死后,他一手操办楚都城事项,巨细无遗,薛帝基几乎从不插手。在司徒郁眼里,薛帝基虽然还不算纨绔子弟,却也有些公子哥习气。此时才知道,自己实是错得太多了,薛帝基年纪虽轻,但在这年轻人的心底,燃烧着的仍是五德营历代英雄生生不息的热血。假以时日,薛帝基说不定真的能够重振旗鼓,让五德营再一次威名远扬。

    只是,这一切都只是梦想了吧。司徒郁想着。可是,纵然只是梦想,也将放射出灼人的光芒,即使只是如流星划破天际的一瞬。这一刻,司徒郁心中久违的热血也似沸腾起来。他抬头看了看头顶的“楚”字大旗,高声笑道:“不错,薛帅,恕老臣失言。”

    当楚都城向葵花王军回以战书之后的第二日,远征军已率阿史那部从征军抵达了楚都城军。远征军共有两万人,阿史那部则派出了一万人从征。

    虽然守城较为有利,一般来说,攻方至少得有守方的三到四倍兵力方能攻下,但现在攻方已达三万,楚都城里满打满算不过八千。就算这八千兵,也有将近一半年过四旬,还有不少来自依附楚都城的小部落,战斗力并不强。真正称得上精锐的,不过三千余人,基本上也就是五德营仁、义、信、廉、勇五营中的廉、勇两营而已。因此这两营被安排在正门处,另三营防守其他三门。

    魏怀贞是廉字营哨官,负责正门左侧城头。他持枪站在雉堞后,看着城下涌动的军队。葵花王朝远征军,这支来自极西的军队,军容整齐得让人胆寒。他生在西原,长在西原,说实话,从未见过如此严整的部队。就算五德营,军容看上去也颇有不如。

    只消布置停当,马上就要开始进攻了。魏怀贞的心里却异样地平静,也更加坦然。如果说先前在广场上听着人们呼喊着“宁为玉碎,不为瓦全”时,他也有几分立挽狂澜的豪气,但见到远征军的军容那一刻,他已清楚地知道,楚都城是守不住了。兵法中,有“五胜”之说,所谓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,识众寡之用者胜,上下同欲者胜,以虞待不虞者胜,将能而君不御者胜。这五胜中,大概只有“上下同欲”一条才勉强符合。但仅仅这一条,实是差得太远了。现在五德营人才凋零,随着宿将一个个老去,再没有谁能挑起大梁来。包括薛帅自己,年轻德薄,实是压不住阵脚。太宰虽然有威望,可他从来就不是个战将。

    生命,就将结束于此刻么?他正想着,边上忽然有人惊叫道:“大炮!他们有大炮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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